盖娅传说的「中国美」，到底美不美？

对今天的中国青年而言，「大国自信」不再只是一句口号。国家在各种维度的强势，催生了一种围绕本土文明与文化传承延展的亲密感。表现之一在于，他们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与日俱增 —— 而此时，社交媒体和娱乐工业恰到好处地将传统服饰精准推送给了这群年轻人。

现在，「汉服热」已经演变成一种值得被深入研究的文化现象，一个初具规模的产业也已悄然成型。据艾媒咨询的数据，2021 年，中国汉服爱好者人数会继续增长至接近 690 万人，整个汉服市场的销售规模也将突破 100 亿元人民币大关。

虽然从规模上看，汉服爱好者仍属于相对小众的群体，但这一数量不到 690 万的群体却撑起了百亿级的消费潜力。在汉服产业化的发展契机下，大量品牌迫不及待地试图分一杯羹，这其中也包括国产高级女装品牌「盖娅传说」（Heaven Gaia）。2020 年 1 月，盖娅传说宣布与中国古风摄影服务平台「盘子女人坊」及其旗下的汉服品牌「从一服饰」达成战略合作，正式进军汉服市场。

2021 年以前，盖娅传说还只是一个在巴黎办过秀、不时为明星提供造型支持的「中国风」品牌。华丽也好惊艳也罢，总归只是小部分人的热闹。2021 年初，盖娅传说借名为《山水霓裳》的节目登上春节联欢晚会（以下简称春晚）舞台，一夜间跃入全国观众的视野，激起阵阵波澜。

特邀插画师 Charlotte 以盖娅传说的部分常用设计元素为灵感，围绕近几个月发生于品牌的争议，创作了一组作品。

盖娅传说品牌创始人和总设计师熊英在与《T》中文版的采访中提到，经过导演组半年的反复筛选和审核，《山水霓裳》是最早确定下来的春晚节目之一，意在展示中国服饰之美。「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服饰秀。从节目立意上，它要配合过年团圆的气氛，借服饰之美展现祖国的美好山河，让老百姓感受当下时尚的美，向社会传递服饰文化自信。」熊英说。

然而社交媒体似乎未能体察到春晚导演组和熊英的「良苦用心」。节目几乎是被骂上微博热搜的。质疑声包括「土」「不伦不类」「不能代表中国服饰」。在 Bilibili 搜索「盖娅传说」，一条名为《请不要在中国风上做无意义的拼接》的视频获得了 10.5 万播放量。更有网友将节目中展示的头饰与西方富有宗教色彩的圣母光环头饰（halo crown）做对比，直指盖娅传说抄袭。

古琴艺术家、汉服文化爱好者「行者先生」如此评价：「盖娅传说的节目，从画面的艺术、审美上来说，就中不中、洋不洋的，没有看到中西结合的高级感，反而显得怪异、土气。从文化符号上，自命『国潮』、华服，《山水霓裳》的头饰和服饰的主要元素，却是 cosplay 西方诸神，实在令人尴尬。」

时尚策展人、作者 Pooky Lee 则认为，从节目上看，品牌对中国风格有一定的涉猎，但表现形式有故意讨巧之嫌：「如果只是营销话术和品牌包装，这样的口号（中国风、国潮、华服）更多是自娱自乐、无伤大雅，这和用春晚这样的国家级平台来为其背书是两个不同的逻辑和思路。」

面对这些外界的声音，熊英是淡定的。她解释说，自己的设计通常是由高端和专业的时尚舆论场进行评判的，搬上春晚这个面向全国观众的舞台，自然会水土不服。「我的设计对于不了解时尚的普通人理解起来会有困难，那些不理解我设计元素的人容易被舆论影响和裹挟。」

熊英还认为，春晚应该承担大众审美导向的作用。「审美对于一个人，甚至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都至关重要，它不仅代表着你的品味，更是象征着民族文化的沉淀。」她告诉团队：「网友们说得有理的地方，我们今后注意。说得不对的地方，我们也无需太在意。」

而对于抄袭的指责，熊英矢口否认：「我们的时装在国际上都获得了很高的成就，完全没有必要在头饰上做手脚。」她告诉《T》中文版，节目中头饰的设计灵感来自敦煌壁画的神像佛光和日月星辰。至于设计是否借鉴了西方宗教元素的问题，她答道：「无论是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追根溯源所有的文化和信仰都是相通的，它们都是一种爱的表达。」

「中国文化之包容成就其独特，它从古至今都是兼并包容的，平衡本土与外来文化的关系。我们品牌在做的就是融合，将中国五千年的文明与世界文化相融合。大家对于文化的理解不同，诠释方式就会不同。但总体来说，中国风是包容的，不是排外的。」在设计风格上，熊英似乎有两个执念：一是坚持「东韵西裁」；二是坚持「时尚离不开文化」。

对于熊英所说的「文化融合」，年轻一代传统文化爱好者并不反对。24 岁的张琪琪接触传统文化 4 年有余，目前从事相关工作。在日常生活中，张琪琪一半的时间会穿汉服，偶尔也穿改良汉服。事实上，在汉服圈内部，关于汉服是否应该受限于考据和复原的形制、能否与现代服饰元素相融合的讨论声音从未停止。在她看来，汉服虽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却并不适合现代生活方式的所有场景。从审美层面来说，我们在历史剧中看到的汉服装扮也大多是经过改良的。

行者先生也提到：「汉服圈子里，有听到过一些拿中国历史上民族融合的进程制造汉满、汉回、汉蒙对立的言论，一旦有人质疑，或者不符合他们的观念，就会遭到谩骂、打压。」他认为喜爱汉服的年轻人需要警惕这种狭隘的、具有大汉族沙文主义倾向的行为。

行者先生在生活中穿汉服已有 16 年，他眼里的汉服是中国传统服饰的主体，并不唯汉服论。在他看来，盖娅传说的「东韵西裁」风格本身无太大的问题，「实际上，一些汉服品牌也会使用西式裁剪和面料，或者中西并用。这是个全球化的时代，在服装制作技术上，不拘一格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这要求设计师对东西方文化和服饰都有较高的认知水平及理解能力。

张琪琪早前关注过盖娅传说的秀，「都还不错，汉元素也融合得很好」。但她对今年春晚的《山水霓裳》也比较失望。张琪琪认为，「中国风」和「汉服」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东方人特有的，代表了先祖的生活情趣。东方人特有的体态与审美，以及几千年的文化脉络，都在服饰上有所表现。

今年 3 月 25 日，盖娅传说在北京 751D · Prak 的 751 罐举办了「征途」2021 秋冬系列发布会。秀场置景用到了阴阳八卦图、12 兽首、日晷等元素，开场由几位身穿黑衣、头戴笼黑纱斗笠的骑手分别驾着几匹黑色骏马，缓缓绕场一周。熊英说，万马奔腾是陆地的象征。她同时赋予了骏马和征途多个意象：既有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又有红军长征（恰逢建党 100 周年），「我的设计都是美得有内涵的」。

元素的堆叠也许能让人耳目一新，但重复或大量使用难免令人审美疲劳 —— 像是由人工智能进行排列组合的结果。引用 Bilibili 网友的评价：东拼西凑的中国风。

但在熊英看来，先人留下了取之不尽的「素材库」，一个简单图腾、符号都可能成为灵感，而将历史、风俗与特色文化融于艺术创作，是一种高级的时尚表现形式：「丰富内涵堆叠的层次感，赋予盖娅传说每季服装秀具有故事性的动线。」她认为自己的发布会区别于传统的 T 台走秀，是「呈现出国际顶级艺术水准的服饰秀演」。

熊英将盖娅传说的「中国风」定义为一种「研发成果」。这支令她骄傲的研发团队由最初的 40 人扩充至现在的 100 人。而另一个让她骄傲的是盖娅传说的秀场，尤其是 2016 年到 2019 年间被她称为「啟承轉合」的四场巴黎大秀。

模特兼时尚博主严恺文认为，虽然熊英带领盖娅传说上了巴黎时装周，但是否进入了巴黎时装周的话语体系仍存疑。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他从自己的专业领域评价了熊英挑选秀场模特的标准：「国内秀场，模特的选择是衡量设计师水平的重要参考。一个赚快钱的设计师，不会舍得花大价钱找好的模特。她（熊英）找的就是北服的学生，都是新人。而真正好的模特需要经历商业的筛选和市场的历练。」

熊英则回应，自己挑选模特虽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但程序是非常严格的。「我不喜欢去定义，我不认为一定要用名模或者超模。（我喜欢的模特）既有国际性的大气，又有东方味道，更重要的是要有符合品牌以及秀场主题的气质。」

面对种种质疑，熊英透露，品牌在未来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高级定制上，同时会推出男装线和面向年轻人、价格更为亲民的青春线。

这是解读市场趋势后的反应。

随着 Z 世代逐渐成为消费主力军，谁能征服这群年轻人，谁就能占领消费市场的制高点。张琪琪虽然对今年春晚的节目颇有微词，但她还是肯定了盖娅传说的实力，并期待更多国货品牌的崛起和国人文化自信的提升 —— 熊英显然早已预见了 Z 世代的这一特点。

实际上，汉服从 20 世纪起就有先辈提倡、践行过，直到近十几年，才有爆发式的增长。行者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服饰复兴，是在一百多年以来，西风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中国人对自身、对传统文化传承的共同觉醒，这其中有从文化界到民间包括政府的共同推动。当前的汉服热，只是在中国当前的整体文化复兴中，最显而易见而已。」

在采访中，熊英提到，她多年前就预测了年轻人越来越爱国的趋势。从 2019 年建国 70 周年用点亮北京中轴线作为「对祖国母亲最诚挚的献礼」，到 2021 年建党 100 周年，以「征途」为主题「回忆战争的过往、岁月的硝烟」，熊英的盖娅传说一直在用行动贴近她所理解的年轻人的品味和喜好，宣扬民族文化自信。

用 Pooky Lee 的话概括，盖娅传说并非是建立在完整的美学体系或创作者个性态度之上的，而是受市场环境影响而生的营销产物。

但对于盖娅传说这样的品牌来说，「蛋糕」做大了，分「蛋糕」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竞争只会愈发激烈。市面上国产品牌的选择相比前些年多了不少，消费者对于衣制、面料、裁剪、审美趣味 —— 包括价格 —— 越来越挑剔。行者先生认为，Z 世代跟随着国货崛起的新浪潮拥抱国货，是顺势而为；对于品牌和消费者，优胜劣汰，彼此都是时代的机遇。

熊英将盖娅传说这个品牌名的诞生故事描述得既偶然又神秘：她原本想用「女娲」，但根据相关规定，这一名称无法合规注册；随后，她无意中发现「盖娅」这位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认为它符合「包容万物又不求回报」的概念。然而，这个品牌的诞生和崛起绝非偶然事件，它背后有政治、社会、经济、人文因素作为依托。自称在品牌创立之初（2013 年）便做了好下一个十年规划的熊英自然不会甘于只做一个「包容万物」的设计师和「不求回报」的文化使者，她的野心是借中国经济崛起、自上而下的文化方针，以及年轻人拥抱国货的东风，打造一个国际化的商业帝国。

谈及盖娅传奇四场巴黎大秀的传播效果和对外文化输出表现，熊英表示满意：「毫不夸张地说，（秀场）把他们都震撼了，可以说是零差评。很多外国人跟我说，以前不认为中国有好的设计师，直到来看了我的秀，让他们觉得美得像天堂一样，颠覆了他们对于中国设计师的印象。一家欧洲媒体甚至开价 8 万欧元要去拍我的秀场后台。」

2016 年，熊英第一次将自己的设计带到巴黎，在巴黎歌剧院举行「大圆智境 · 圆明园」主题大秀。媒体通稿中，品牌希望向西方传达「你毁灭的，我要让你记住」的理念，用设计之中的美与力量，让世界各地的时尚从业者为之震撼。

2019 年，盖娅传说又在巴黎小皇宫举办了「合一戏韵 · 浮梦生」发布会，在两次转场间隙，分别演出了中国国粹艺术 —— 昆曲《牡丹亭》和京剧《霸王别姬》。中国观众分得清哪部分是品牌服装展示、哪部分是国粹表演；然而这对于西方受众来说似乎是过高的要求。

「如果盖娅传说坚持本土化运作，不会像如今这般受关注。」 Pooky Lee 说。他认为，这或许才是熊英坚持去巴黎走秀的真正原因。他将盖娅传说的海外走秀定义为一种推广行为，借势主流时装周、邀请白人模特等，都是为了将这样的叙事打包带回国内推广。「它（盖娅传说）想要讨好的那部分客人，恰好偏爱这样的故事 —— 来自中国的品牌站上国际舞台，并用更加纯粹的『中国风格』打败西方时装品牌带有东方主义和殖民主义色彩的设计。」

他提及一段豆瓣网友对盖娅传说的评价：仙气飘飘的秀场环境是一种氛围手段，追求的是东方意象在西方主导的时装体系受认可的满足感。至于是否真的受到认可，也被这种氛围淹没在其之下，让人懒得研究。